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55章

關燈
第55章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已然調換成日落, 晴好天裏晚霞純粹,夕陽仿佛被揉碎了鋪開來。

所剩無幾的酒精揮發殆盡,迷蒙中的人隨之醒來。

兩片薄如蟬翼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 盛願費力掀開, 眨著不甚清明的眼,望著頭頂的天花板,目光呆滯,腦子一團漿糊, 一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盛願二十年來第一次經歷宿醉,這新奇的滋味對他來說簡直是折磨。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把自己從沼澤一般的床鋪裏拔出來, 才發覺,自己這一覺竟然直接從昨晚睡到了次日下午。

眼前天旋地轉,胃裏翻江倒海,全身零件都像被拆卸重組了一番, 他不得不撐著頭緩勁, 挨過這陣子不適。

他垂眸,看見自己身上舒適的睡衣睡褲,沈睡的記憶仿佛一下子被喚醒, 昨晚在這張床上發生的事, 鋪天蓋地的卷湧而上, 浪潮一般裹挾了他。

盛願像煮熟的蝦一樣瞬間從頭發絲紅到腳尖, 不堪忍受似的,將腦袋深深埋起來,手指攥著身下床單, 指尖用力到泛白。

瘋了, 徹底瘋了。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盛願獨自在房間經歷百般自我折磨,剝一層皮, 落一地血,最終還是穩下情緒,推開門走出房間。

他的腳步虛浮,腳底像踩著一團雲,每走一步都仿佛將要從雲端墜落。

“看來你昨晚睡得不是很好。”一道冷靜的聲音驀然響起。

盛願心下一窒,循著聲音落去目光——

窗口下的秉直身形意態疏懶,熨帖的白衫染上黃昏的餘暉,光影斑駁,像蹭了一身銹跡。

牧霄奪倦倦的起眸望他,一雙令人欽羨的長腿慵懶交疊,倚坐單人沙發,膝上放一部筆電,鼻梁上架著一副黑金絲半框眼鏡,手指還搭在鍵盤上,似乎正在處理工作。

盛願難以啟齒的咬著唇瓣,覺得自己現在連呼吸都是錯的。

他頂著那道如有實質的直白目光,慢吞吞向客廳挪蹭,坐在離牧霄奪最遠的沙發一角,頭皮一陣發麻,像被密密麻麻的蟻啃食。

今早,趁保姆還沒來得及收拾房間,牧霄奪去了盛願的臥室,只一眼,就令他怒火中燒。

那幾個傾倒在地的空蕩酒瓶,使他臉色不悅一直持續到現在,家中傭人看見莊園主這張陰翳的面容都紛紛避讓。

牧霄奪不動聲色,指端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擊鍵盤。

他自我感覺對盛願的管束很寬松,幾乎可以稱得上縱容,昨晚的事情發生後,他不禁懷疑,這般同以往完全背離的教育方法,是否出現了錯誤。

牧霄奪唯一的親外甥,牧峋,大概八九歲時,他的母親牧海英被調任他省短暫任職一段時間,父親隨母親一同前往。

彼時,牧海英和牧霄奪之間的關系還沒有僵化,於是她的弟弟順理成章的成為了寄養兒子的第一人選。

牧霄奪剛到國外留學不久,學業清閑,同意將牧峋從雲川接到英國,留在自己身邊照顧。

對於牧峋的管教,牧霄奪自認不及祖父當年對他一半嚴格。

然而,這短暫的半年卻成為了牧峋的童年噩夢。

他經常半夜偷偷給母親打電話,威脅她趕緊回來,不然他就要跳泰晤士河,等著你的兒子變成一具浮屍吧!

最終,河沒跳成,告狀沒用,牧峋在舅舅身邊老老實實待夠半年才回到了國內。

直到現在,他見到舅舅依然犯怵。

但面對盛願時,牧霄奪的耐心好像永遠不會告罄,一味的放縱和準許,只對於他不盡如人意的身體狀況立下了很多規矩。

盛願卻仿佛吃定了他,視規矩於無物,而他也頻頻做出與“牧霄奪”應該表現的傾向背道而馳的選擇。

其中的緣由,他心知肚明,卻無法言說。

盛願眼神飄忽不定,拘謹的坐在角落,頂著巨大的壓力開口:“舅舅今天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沒走。”牧霄奪的聲音冷靜漠然,安靜的冷感,像山川地底深埋的冰息。

“哦。”

盡管盛願竭力表現自然,牧霄奪依舊輕易看出這場宿醉給他帶來了不小的折磨。

“胃疼還是頭疼?”他問。

“唔……都有一點……”

“活該。”

雖然很想讓他借此長長記性,但到底還是心軟。

牧霄奪起身去了廚房,片刻後,端回一杯溫熱的蜂蜜牛奶。

“把它喝了,會好受一點。”杯子放進盛願手裏,牧霄奪沒走,在他身邊坐下,抵著指骨,無聲看他。

盛願乖順的雙手捧起杯子,小口啜飲,偷偷覷著牧霄奪陰沈不定的面容,溫聲細語的問:“舅舅……我昨晚應該沒做什麽丟人的事吧?”

牧霄奪以為他喝斷片,冷靜幫他回憶,“如果你認為跑到別人房間耍酒瘋不算丟人的話,那你昨晚確實做得很不錯。”

盛願心虛,擡不起頭。

這兩句話道出口之後,便沒了下文。

他們心照不宣的對那條裙子和假發閉口不談,仿佛從未出現在記憶中,成一段埋藏在心底的幻夢。

摒去腦海中千萬嘈雜的嗡鳴,日落的下沈光線逐漸覆沒盛願的心腔。

某些話,就在這樣簡單的平靜中,毫無征兆的說出口。

“舅舅,我最近在外面找到了房子,打算搬出去住了。”

牧霄奪罕見的怔了一秒,而後沈聲向他解釋:“如果你是對昨晚的事情感覺難堪,其實那沒關系,誰都會有喝醉……”

“不是,我不是突然冒出這個想法的。我住在莊園的這半年多,確實給您添了不少麻煩……所以,我覺得我是時候該離開了。”

盛願不過心的笑,垂眸註視著他的尾指。

牧霄奪皮膚偏白,即使那枚尾戒忠誠的陪伴了他十幾年,也只留下了一道淺到幾乎無可察覺的痕。

想必很快,這道經年累月的痕就會徹底從他的手指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

更何況一個無足輕重的,只陪伴過他一度春夏的人呢?

“我沒有覺得你是麻煩。”牧霄奪說。

盛願點點頭,用力掐著手心,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漠絕情,“我知道,可即便這樣,我也不想在這裏繼續住下去了,是我自己的原因,和您沒關系。”

牧霄奪從前極力想避免發生的事情現在正在以最平淡的方式呈現在他面前,而他沒能在盛願清絕的話語中挖掘到絲毫可供他挽留的餘地。

最近這幾天,盛願放在他這裏的銀行卡頻繁收到匯款信息,每一筆面額都不小,這個孩子似乎把他這半年掙到的所有錢都匯了過來。

從收到第一次匯款後,牧霄奪便料到他們之間會出現這種局面,只是他沒想到,這一天竟會來得這麽快。

“我上次離開莊園,走得很急,沒來得及和您見一面……所以,我這次想和您認真道別。”盛願淡淡道,他第一次使這個精明的商人為自己啞然。

牧霄奪陷入沈默。

他了解自己的內心以及情緒波動,深知他骨子裏流淌的控制欲和掌控傾向,這是他被培養做家主必備的特性。

當事情不在他的意料之內的時候,掌控的欲望就會出現。

片刻後,牧霄奪旋踵返回樓上,仿佛知道自己此時的心境不適宜交談。

一旦某些事情脫離他的掌控,抑或不安躁動的情緒超出他內心設定的閾值,後果便無法被預料。

往好處想,他可能會讓盛願收回剛才那些話,他就當做沒聽見,假舅舅和假外甥繼續扮演名不正言不順的家人,相安無事的生活在一起。

如果盛願不同意,他可以讓他永遠閉上嘴,用鎖鏈鎖住他的腳腕。

整座壹號公館都是他的囚籠,而這道籠,是他永遠可以自由翺翔的天空。

誰也無法保證這些不會發生,因為他知道自己骨子裏就是一個齷齪骯臟不入流的下等劣人,一顆消極的、虛無的心臟,被迫承受令人仰望的光輝,也改變不了本性的不堪與惡劣。

盛願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心口驀然傳來劇痛,心臟好似被剜掉了血淋淋的一塊肉,掉在他的腳邊。

他痛到無法呼吸,深深弓起背,張口汲取空氣,像一條瀕死的魚。

夕陽已墜入雲端,唯餘最後一抹盛大的餘暉燒遍天空。晚霞的光充盈夢境般旖旎的紅,挾裹著斑斕流金的色彩包裹大地。

許久,牧霄奪無聲回到樓下,將那張卡放進盛願的手心,若即若離擦過他冰涼的指尖。

“你匯進去的,還有舅舅放進去的,都在這裏。”牧霄奪沈聲道。

他毫無疑問是個富人,金錢,豪車,別墅……任何能用金錢衡量的物質他應有盡有。

可除了這些,他似乎再沒有東西能給盛願。

這滿身的銅臭,實在配不上一顆赤誠的心臟。

“我不要您的錢。”盛願著急給他塞回去。

牧霄奪不準痕跡的側開身,躲掉他伸出的手,溫聲道:“家裏的孩子獨自出門闖蕩,長輩理應是要支持的。”

“可是……”

“願願,別和我算的這麽清。”

盛願登時紅了眼眶,他站在原地,捏著那張薄薄的卡片,忽然垂下頭,將整張臉埋進手心。

牧霄奪聽見他低聲的啜泣,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揉一揉他的發頂。

然而下一秒,手指卻懸停在半空,無措的,頹然的,捏碎一把空氣。

立場、身份、動機……這些他原本擁有的東西,再一次離他遠去。

它們來自何方,最終將去往哪裏,全部掩藏進牧霄奪沒有四季的深黑眼眸,卷入他胸腔裏吞噬一切的黑洞。

他的頭頂,始終高懸著一副鐐銬,鏈身刻滿每一個牧家人的名字。

他將站在萬人景仰的光暉中,邁入一條既定的路,一條沒有岔口的直路,抵達眾人所期望的未來。

而這條路,註定與盛願背道而馳。

盛願和他不一樣,他早已跳出了畫框,無拘無束,眼前的路是整片天空和曠野。

他是自由的,而牧霄奪,甘願做他轉身就可以棲息的樹。

或許,哪怕牧霄奪終其一生也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他所渴望的,日覆一日等待的,為世人所不齒的……

他無法宣之於口。

盛願離開了,在那個晚霞絢爛的黃昏。

一個恩賜般的夏天結束了,無聲無息,無蹤無痕。

那是一種無法解釋的平靜。

像撫過曠野的安靜的風,掠過他寂靜的心湖,吹出了褶,又悄無聲息的飄遠。

待他發現時,風中已然卷上沁脾的涼意。

忽而立秋。

夏季周而覆始,夏季到此為止。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